作者:代哈哈。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百姓烟火事。
我有个小叔,不是亲叔,属于同姓同宗,N年前是一家这种关系。小叔是他父母的老来子,在他上面,有五六个已经成年的嫡亲哥姐,有的哥姐甚至已经结婚,生的侄子和外甥比小叔还大几岁。小叔父母良善,顶着很大压力生下小疙瘩。所以他是我父辈这代人当中,年纪最小的。因为他最小,所以同村的同姓本家们都对他产生了一种天然宠。谁家饭菜上桌,他路过,必定有他一份。谁家碗里还有一块肉,非他莫属。兄弟姐妹们没见过的压岁钱,他有。宠他的长辈多,年长他的各种哥哥姐姐也多。所以就形成了很奇怪的现象,这边大人们把他当心肝宝贝疼得没完没了,那边哥姐们随时抓住他狂揍。放学在路上晃到天黑还不回家,被下班的哥姐偶遇,揍!偷偷去野河捞鱼摸虾被抓,揍!上树掏鸟窝撕了裤子,揍!有时一天被打个十顿八顿,小叔哭得鼻青脸肿,动手的人都不带重样儿的。一半火焰一半海水,吃了多家饭也挨了多家打。大概受这种两极分化的成长环境影响,小叔长大后跟所有哥姐关系都不太亲,但跟哥姐家的孩子关系都好得跟什么似的。小叔年轻时有几年特别好*。如果我爸看到,讲他一句:“你早点收手啊!”他轻则回一枚鄙视的眼神,重则叼根烟,玩世不恭样朝我爸吹口烟圈,回敬一句:“关你屁事!”但如果换我或者我妹阿二,往他牌桌边一站,什么都不用说,过不了几分钟他就会把牌一扔:“走走走,叔叔带你吃小馄饨去!”给予也是一种收获,此类事发生得多了,晚辈们纷纷跟小叔互动频繁,以致他哪怕只是干咳几声,都会立即有人送上一罐川贝枇杷。结婚后,小叔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对双胞胎女儿。这两个活宝,是我们这代人中最小的两只。为了表示对她俩的特殊照顾,我们纷纷戏称她俩为:大姐、二姐。有了大姐和二姐,浪子开始用心养家,不*了,街头巷口便不能再轻易看到小叔。但忙碌并不能割断小叔对我们这些侄子侄女们的满腔亲情。每年年底,他跟小婶选个日子,二人在家张罗饭菜,把能联系上的侄子侄女都喊来吃年夜饭。其实,小叔和小婶在婚后各自生了一场病,又要养育两个娃,经济状况一直很一般,但这顿年夜饭,他们必定张罗。我们蜂拥而至,挤挤挨挨,把他家大桌小桌茶几统统占领,一群小猴子,食量惊人,小叔不嫌弃便罢,小婶居然也挺乐呵。我妹阿二从小一直生活在外祖家,从她10岁这年开始,小叔每年都会去接她回来吃年夜饭。同年吃年夜饭大*中,新增的还有一个阿伟。这两个新加入的,动作斯文,神态拘谨,半勺汤别人塞牙缝都不够,他俩至少要分五口才喝得完。阿二放不开,是因为跟所有人都不熟。而且,作为在外祖家长大的孩子,即便那边的亲人不给她脸色看,也总有些左邻右舍喜欢替天行道。平常吃饭时常有人围观,那边舅舅家的孩子怎么撒野都不为过,轮到阿二,一举一动,在她们眼里都有特殊意义。阿二吃块肉,她们会说:“这小孩真精,就晓得吃肉。”阿二吃土豆,她们又会这样讲:“这小孩有点呆,瘦成这样了,肉都不知道吃一块。”阿二跟别的小孩吵架,她们冷嘲:“这小孩连话都不能正常讲,嗷嗷叫,一点不像她妈妈。”阿二被别的小孩打了,哭唧唧回家,她们热讽:“这小孩一点用都没有,就知道哭。”这种话听多了,我妹便攒下很重一笔心里负担,她逐渐明白自己在外公家是个外人。她很小就学习伪装。外公把零钱随意塞在抽屉里,舅舅家的孩子都敢拿,也从没有人追究钱少没少,但阿二不敢,她要用行动立牌坊,努力让人知道她虽然是一个白吃白喝的多余外人,但是一个手脚干净的可爱小孩。所以,小叔接她来吃年夜饭,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习惯性想通过控制自己的行为给人留个好印象。阿伟在小叔家餐桌上放不开的原因跟阿二不同。他是他妈妈不准他出门。这个“不准”,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呢?阿伟妈从嫁给阿伟爸那天起,便定下家规,婆家这边的兄弟姐妹们有事,她家不去。她家有事,兄弟姐妹们也不许来。就是互不登门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话说,在她嫁进来之前,男方家并无一人得罪她,搞不懂她为啥一进门就要如此割裂一方亲情。不过,据说她娘家老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给丈夫定规矩的,且执行了一辈子。最开始,阿伟爸坚决不同意,哪有莫名其妙就不跟兄弟姐妹们来往的?阿伟妈一条道走到黑,打小孩,骂老公,韧性惊人。而且她不是普通打、普通骂。大冬天把偷吃了一颗蜜枣的阿伟,提起来直接往冰河一扔,扔完扬长而去,邻居冲下去把半死不活的阿伟拖上来,她见人家救了她儿子,立即冲到邻居家,把救命恩人的小孩打到流鼻血。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尚且如此,骂起丈夫来用词就别提有多恶*了,张嘴不是死就是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咒多了,后来,阿伟爸在35岁那年,居然真的瞎了一只眼,没有原因,就是突然看不到了。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也不知道!身体正常时,尚且受她欺辱,眼睛不好后,阿伟爸被阿伟妈折腾得跟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天怂过一天,慢慢地,居然真的不跟所有亲戚往来了。小叔之所以要把阿伟接出来吃年夜饭,一来同情这小孩孤独可怜,摊上这种比神经病还要不正常的母亲。二来阿伟是他亲侄子,五官跟小叔高度相似,他很喜欢这只小翻版。为了阿伟能顺利吃上这顿饭,小叔的老婆小婶也出了不少力,她先用缝纫机给阿伟妈做了几条手工围裙,又捧着笑脸奉上大堆好话,以此终于博得阿伟妈一丁点好感。后来,只要小叔请客,小婶就想方设法去巴结阿伟妈。不过,虽然后面每年都能在小叔家的年夜饭饭桌上看到阿伟,但他的朋友圈依然没有我们这些堂兄弟姐妹们的容身之处。阿伟18岁这年,发生一件大事。他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俩人在街头拉着小手,被他妈妈撞正着。丧心病狂的阿伟妈当场发疯,先是追打一对小鸳鸯,然后大闹老师办公室,怪老师监管不力。班主任是个老头儿,虽然已到不在乎颜值高低的年龄,但还是差点被她挠毁容。不知何故,从这年开始,阿伟连续三年没参加小叔家的年夜饭。第四年冬天,我妹阿二结婚,在娘家办了一场酒,男方坚持再去他们家办一场。送亲这种事,小叔自然要打头阵的,他在后生晚辈中一通挑选,阿伟是第一个入选的。此时的阿伟,年方22,一身浩然,眉宇清隽,只是鲜少有笑容,偶尔展颜,眸底两汪冰湖消融的刹那,似夜空绽满烟花。他是一枚美男子。小婶特意嘱咐阿伟:抢到前面去,然后开慢点,压一压新郎的脾气!送亲车开得慢就能压住新郎在日后生活中的脾气,真是神仙手段!阿伟小小年纪,车技却很娴熟。上车后果然很慢,前米像蜗牛一样,引得众人哄堂大笑。笑声中,他突然提速,风驰电掣,如鱼得水。小婶在后面懊恼:这个混小孩!同年,阿伟的女朋友,就是上面牵小手被发现那位,跟阿伟谈了几年隐形恋爱之后,再次被阿伟妈发现。污泥里可以长出莲花,朗朗乾坤之下也有强光照不透的煞星。阿伟妈想打人家姑娘,被阿伟护下。怒气无处撒放之后,居然找到女方家大闹。女方爸妈吓得急忙召回女儿,有这样的婆婆,再好的儿郎也不能嫁!这一次,朽木仍旧没能打散鸳鸯,阿伟和这位姓李的姑娘,仍旧坚定不移地朝着相守的目标前进。年轻人不让步,阿伟妈也坚决不让步,她经常去女方家闹事,女方家长也断然不答应这门亲。阿伟和李姑娘一直好到他25岁这年,终于要面对现实:李姑娘怀孕了。此时他俩都已参加工作,分别各自向家里摊牌,一个表示非卿不娶,一个表示非君不嫁。阿伟妈仍是不同意,她不同意的理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女方家长也坚决不松口,一碗饭,第一口吃就是苦的,为什么还要坚持吃完?换一碗不香吗?虽然两方家长都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但区别在于,阿伟妈的态度恨不能撕了人家姑娘,而女方爸妈则始终对阿伟以礼相待。斗争的最终结果是:阿伟签协议,自愿放弃爹妈所有家产,然后带着李姑娘自立门户。但是因为连续受到精神打击,李姑娘的孩子没保住。年轻人的小日子过起来也不难,都有手有脚,阿伟也争气,三年之内,房、车都办妥。他规划着,再存一笔钱,给李姑娘一个像样的婚礼,然后再生俩娃……人生就像一条河,无数碎片顺流而下,机遇,痛苦,幸运,或者不幸。庚子,所有人都说不同寻常。四月份,阿伟腹疼难忍,入院治疗。晚期肝癌。据他自己说,两年前腹部就开始隐隐作疼,但觉得自己年轻,小问题扛一扛就过去了,再说他哪有时间生病?他还要为心爱的姑娘奋斗出一个像样的家呢。医院住了四个月,从昆山到上海,从上海到南京,大夫们巧手难回春,束手无策。父系这边一众骨肉同胞,为了保住他为结婚准备的房子、车子,纷纷解囊相助。李姑娘不离不弃,准丈母娘一天一趟,往医院端菜送汤。阿伟住院的几个月,阿伟妈在做什么呢?她先是在阿伟发病初期,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导致李姑娘精神崩溃第二次流产。接着,她娘家哥哥请了一位不知何方高人,来给她家看风水,据说四面八方没有一户人家不妨碍她的!真是奇了,亲生骨肉在病床上挣扎的时候,她忙着为风水问题跟邻居们打架、吵架。恶人不仅自害,还害人。谁都不曾想到,这个*妇,最终居然把坏主意打到阿伟头上。她娘家哥哥给她出主意:万一阿伟身上的钱用完了,还没死,岂不是要连累你?医院拉回来吧,速战速决!再说,人都要死了,在哪儿不是死?你还有个女儿呢,要为女儿着想啊,你这个儿子已经靠不住了,以后要靠女儿的!于是,*妇拉着她丈夫,背着其他亲人,以阿伟亲生父母的身份要求医生办理出院。她组织好谎言派丈夫去跟阿伟说:“你在南京住了这么久也不见好,上海那边最近来了个高级专家,专治这个,我们还是回上海治!”阿伟对他爸一直有一份同情,这个男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意气风发的样子,后来生生被老婆糟蹋成怂包,大半辈子不曾扬眉。而且,到这份儿上,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阿伟都是愿意尝试的。所以,他欣然同意父亲的建议。深夜,救护车的导航一路都在播报,经过哪条路,上了哪座桥。报到某个高速切换口时,阿伟突然睁眼,滚滚热泪夺眶而出。他是老司机,这条路是去上海,还是回昆山,他心里怎会不清楚?重症病人心里,回家就等于等死,放弃治疗。他强撑着,打开手机,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