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克飞
年法兰西之夏，红白格子球衣在球场上驰骋。凭借普罗辛内斯基和博班的中场调度，苏克的连续进球，还有比利奇和索尔多这样的防守中坚，克罗地亚队以漂亮踢法夺得世界杯季军。之后，红白格子球衣一度风靡中国校园，甚至成为许多校服款式的借鉴。
克罗地亚当时“圈粉”，并不仅仅因为足球本身，还因为不少中国球迷对其赋予一层悲情意义。“南斯拉夫如果不分崩离析会怎样”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层面的假设，也是中文网络足球世界从论坛时代直至APP时代的永恒之问。
但这种悲情多少是一种误解，因为从历年民调显示，克罗地亚人并不怎么怀念过去，他们更愿意靠近主流欧洲。
从加入欧盟到加入欧元区，克罗地亚为何这么努力
始于10世纪的克罗地亚王国，于年与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共同组成了南斯拉夫王国。年5月19日，克罗地亚经过公投，正式脱离南斯拉夫宣布独立。
南斯拉夫的解体确实是满目疮痍的历史沉痛。不过早在解体之前，甚至在南斯拉夫鼎盛时期，各加盟共和国就已心态不一。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最早通过公投宣布独立，它们的离心力也最强。
南斯拉夫曾是冷战时期的东欧经济明灯，甚至可以说是唯一明灯，人均GDP一度逼近中等发达国家，但内部发展并不平衡。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本身就具有良好的经济基础和地缘优势，只要选择经济开放政策，就有足够的发展空间。
南斯拉夫鼎盛时期，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是主要经济支柱。但也正因为这样，当年的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每年都会上缴大量资金扶持塞尔维亚和相对落后的波黑、马其顿和黑山，这也引发了二者不满。
南斯拉夫解体后，各国发展其实也基本与原先基础一致。斯洛文尼亚转型最快，经济最好，克罗地亚的情况也差不多。相比之下，其他几国的发展则慢一些。
独立后的克罗地亚始终在积极融入欧洲。年，克罗地亚正式加入欧盟，也是继斯洛文尼亚之后，第二个加入欧盟的前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国。此外，波黑、黑山、北马其顿、塞尔维亚和科索沃，如今都是欧盟候选国。
为了加入欧盟，克罗地亚整整花了十年时间：年提出申请，年至年六年谈判，年初步获准。这倒不是欧盟欺负前东欧国家，而是因为欧盟进入标准很高，对经济指标、政府廉洁度、市场开放度和教育等都有严格量化标准，斯洛文尼亚之所以早早进入欧盟，是因为其各项指标的确比克罗地亚更好。
年7月正式加入欧盟后，克罗地亚又花了整整九年时间，在今年正式加入欧元区。
当然，在很多人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个好时候，因为欧元实在太惨了。此前的7月15日，欧元对美元汇率收在1.，从年初已累计下跌11.3%，逼近平价水平。7月12日至14日，欧元汇率连续三日盘间跌破1，为年底以来新低。
也正是欧元对美元汇率盘间跌破1的7月12日，克罗地亚正式与欧盟签署协议，成为欧元区第20个成员国。根据协议，克罗地亚将于年1月1日改用欧元。这也是年以来，欧元区首次扩张。
克罗地亚为何要加入欧元区？要知道，欧盟国家并非必须加入欧元区，比如之前脱欧的英国，北欧的丹麦和瑞典，还有前东欧国家波兰、捷克和匈牙利，就都只是欧盟国家而非欧元区国家。
加入欧元区并非只有好处。虽然可以获得更稳定的汇率和更高的信用评级，还可推动旅游业这一支柱产业，但根据过往经验，原先物价较低的国家加入欧元区之后，往往出现物价上涨。
而且，加入欧元区的难度不亚于加入欧盟。这次欧盟评估的欧元区候选国有七个，包括保加利亚、捷克、克罗地亚、匈牙利、波兰、罗马尼亚和瑞典，克罗地亚是唯一满足四项相关标准的国家。
哪四项标准？年，欧盟当时的11个成员国制订了“欧元趋同标准”，规定了以下四项——
价格稳定标准：该国通货膨胀率不超过三个最佳成员国上年通货膨胀率的1.5%；
公共财政标准：该国年度政府财政赤字控制在国内生产总值的3%以下；
汇率标准：该国货币至少在两年内必须维持在欧洲货币体系的正常波动幅度以内；
国债标准：该国国债必须保持在国内生产总值的60%以下或正在快速接近这一水平。
克罗地亚能通过评估，本身已经说明了这个国家的“健康”。
铁托时代的南斯拉夫，走着不一样的社会主义道路
如今的克罗地亚是一个中等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年人均GDP为美元，排名世界第48位。克罗地亚人的收入虽然不及传统西欧国家，但物价比欧盟大多数国家低得多，生活花费较西欧传统发达国家低40%，而且一直保持着低税收政策，加上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还有相对较低的房价，生活相当舒适自由。
它利用占据大部分亚得里亚海岸线的优势，拥有强大的海上运输业和造船业，其中造船业占据欧洲市场份额的16.8%，排名欧洲第二。近两千公里的海岸线上散布着多个岛屿，也让克罗地亚旅游业享誉世界。
在克罗地亚的海岛中，布里俄尼群岛名气很大。除了风景，游客们还往往抱着猎奇心态——这个群岛是铁托的私人游乐场，每年会呆上六个月。如今，游客可以自由登上布里俄尼群岛的大部分岛屿，在此度假或探寻昔日故迹。但当年这里可是绝密之地，禁止民众登岛。
岛上动植物多半是舶来品。铁托用从英国进口的橡树重现了罗宾汉时代的英格兰绿林，还人工铺设了一片广袤的热带草原，建了一座野生动物园，放养从世界各地弄来的珍禽异兽，比如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赠送的蓝牛、瘤牛和亚洲象，几内亚总统赛古·杜尔赠送的平原斑马和山地斑马，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赠送的非洲大羚羊等。他也酷爱打猎，在狩猎区放养白尾鹿、松鸡和欧洲野兔，以供逐猎。
曾长期掌舵南斯拉夫的铁托生于克罗地亚，如今的克罗地亚人对他抱着一种矛盾的心态。他们并不否认铁托的功绩，但也深知铁托之过。
地理位置极佳、战略地位显赫的克罗地亚，早在二战之前就拥有大量港口，运输条件优越，甚至有“占领克罗地亚就等于占据半个巴尔干”之说。也正因此，希特勒掀起战争后，迅速派军将之占领，并扶持傀儡政府。克罗地亚人奋起反抗，铁托就是当时的游击队领导人之一。
二战胜利后，铁托凭借其个人功绩与魅力，赢得南斯拉夫各方势力的信任。南斯拉夫联邦共和国成立后，铁托成为最高领导人。
在当时的冷战格局下，铁托治下的南斯拉夫是一个独特存在。它不遵循苏联的计划经济模式，早在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同时，它既不跟随苏联，也不站队美国，而是奉行独立的外交政策。斯大林在世时，铁托与其针锋相对，一度被开除出社会主义阵营，并因此接受了美国政府的各种援助，但仍然保持着在两大对立集团间的中立态度。
年匈牙利事件中，苏联镇压匈牙利的改革，又将避难于南斯拉夫驻布达佩斯大使馆的匈牙利总理纳吉·伊姆雷诱出并处死。南斯拉夫与苏联的关系再度恶化。年，苏联出兵镇压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铁托对此非常愤怒，认为这是“对一个主权国家的独立的侵犯”。
铁托治下的南斯拉夫，一直走着与苏联体系完全不同的经济道路。因为经济开放政策，铁托时代的南斯拉夫相比其他社会主义兄弟国家，日子实在不是一般的滋润。民众可以阅读来自西方的书籍，观看来自西方的电影。西方游客可以在南斯拉夫自由旅行，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早期，西方游客达到每年多万人次。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柏林墙建起，冷战壁垒分明，东欧国家严禁人民前往西方的当时，南斯拉夫人可以去西方国家自由旅行，每年达到万人次。当时就有人这样揶揄：南斯拉夫人可以这样，是因为他们的经济比意大利还好，压根不担心民众逃走。这一点，即使是在东欧以经济强大著称的东德也不敢这样做，柏林墙不就是为了阻挡东德人逃亡的脚步吗？
经济政策的灵活还体现在劳务输出上，当年的南斯拉夫人经常去西德等发达国家打零工，尤以农民居多，每年向西欧输出农业工人可达八十多万。也正因此，南斯拉夫的城乡差距不大。年，南斯拉夫有36%的家庭拥有汽车。
从二战结束到年的二十五年间，南斯拉夫从一个纯粹的欠发达农业国家，变成了中等发达的工业国家。一个细节可以证明南斯拉夫当时的荣光：在黑市里，南斯拉夫是最贵的护照之一，因为在当时，它就已拥有六十多个免签国家，而且横跨东西，既有西方发达国家，又有东欧国家，还有亚非拉兄弟，覆盖面极广，使用最为方便。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年的南斯拉夫人对铁托奢侈的容忍度相当高。
铁托虽然出身贫穷，但善于学习，据说其品味的提高跟英国人有关。二战期间，他在亚德里亚海的维斯岛与英国情报军官并肩作战，学会了品酒和品雪茄，衣品也大大提高。看铁托的收藏品，绝对会让人眼花缭乱。他喜欢收藏豪车、珠宝、游艇、古董武器、古书、手稿、名画、名表，还有酒和雪茄，积累了巨额财富。
克罗地亚人的选择，也是欧洲的选择
铁托去世后，家族地位一落千丈，甚至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第一个被卷入漩涡的就是铁托妻子约万卡，铁托去世三个月后，南斯拉夫当局认为约万卡曾对年迈的铁托施加影响、试图发动政变，于是查封所有属于铁托夫妇的财产和个人物品，勒令她搬出住所。此后二十年，她被软禁在贝尔格莱德一座破旧小楼里。
约万卡背负的罪名至今仍是学者们的研究课题，包括出任苏联间谍，出卖国家最高机密，雇佣和解雇政府高级官员，与塞族将军密谋反对兰科维奇等，这些指控也许不会再有真正的答案。
9年，约万卡才重获自由。她曾向法院起诉，要求继承铁托遗产。同样这样做的还有铁托的两个儿子，但都败诉了。即使在1年，塞尔维亚废除了年关于铁托遗产属于国家的法律，财产归属依然不明。
铁托或许并未预料到南斯拉夫的分崩离析，但一切早有征兆。年起，他对兰科维奇集团所谓的“中央集权主义——大塞尔维亚主义”进行了严厉打击，四万塞族干部被整肃，使得自身声望出现下滑。
铁托此举其实是一直以来执政政策的一环，他治下的南斯拉夫，始终面对多民族问题的困扰。铁托作为克罗地亚人，对构成南斯拉夫的主体民族塞尔维亚族看似维护，实则打压。他为了降低其他民族对“大塞尔维亚主义”的反感情绪，人为地在塞族内部制造了多个新民族，如今的黑山、马其顿和波黑，其实都是由此而来。
年，铁托面对民族矛盾，出于妥协态度修改宪法，给予各民族更大的自治权，并允许各加盟国退出联邦共和国，也在法律层面给南斯拉夫的解体开了绿灯。作为政治强人，他构想出的轮流坐庄制度，也使得他去世后的南斯拉夫迅速陷入纷争。
如今，纷争已然过去。在克罗地亚人看来，如果不能抛开铁托时代的思维与束缚，就无法真正拥抱世界文明，尽管铁托时代的克罗地亚也是相对开放的。积极加入欧盟和欧元区，就是克罗地亚人试图忘记铁托的选择。他们在这个国家里保留着铁托的故迹，但并非用来瞻仰，只是用来记录历史。
最能说明这一问题的是克罗地亚首都萨格勒布的公墓，它也堪称一座露天博物馆。它原本是19世纪语言学家、泛斯拉夫主义先驱路德维特·盖伊的地产，后来被萨格勒布政府买下，并将盖伊也迁葬于此。它采取了非常开放的态度，铁托时期被党内错误镇压、后来平反的许多名人近年来都纷纷荣耀地迁葬于此，而那些不认同新克罗地亚，怀念铁托时代的老派政治人物也会葬在这里。旧时南斯拉夫王国的贵族与二战时期的游击队英雄在这里比邻安葬。近代克罗地亚民族主义的激进派与温和派，克罗地亚泛斯拉夫主义和单一克罗地亚民族主义的各种代表人物，乃至反克罗地亚的塞族政治家，即使生前政见不同，可在如今却成了“邻居”。
克罗地亚正是试图用这一点，来见证自己从民族意识觉醒、民族主义发展和分化、直到民族国家建立的全过程，并消弭那些曾经的伤痛。
积极融入欧洲，也是克罗地亚向旧日告别的最好方式。在欧洲面对经济困境，欧元区通胀率持续飙升的当下，尽管克罗地亚的体量不足以改变什么，但欧元区得以扩容，仍展示了“团结”的力量。
其实，在历史的维度下，汇率的涨跌多半是一时的，欧元仍然是世界上最具吸引力和弹性的全球货币之一。尽管欧元从诞生至今，质疑从未平息，但无论是欧盟的建立、申根协定的签署，还是欧元区的成立，二战后的欧洲一体化进程都是人类文明史上的可贵尝试。